记两访林鹏先生
■曹小飞
辛丑年正月初十,林鹏先生走完了他传奇精彩的一生,安葬于易县狼牙山下。至此,晋阳三老(姚奠中、张颔、林鹏)皆驾鹤西去,标志着一个风华时代的结束。
我有幸在林老搬离东花园前拜望过先生,得惠良多,受益终身。因有张颔先生高足薛国喜先生引荐,未预约也顺利得见先生,进门后林老正用餐,所食为大碗西红柿面,看着先生食量尚佳,由衷喜悦,此真可谓寿者相。听到我们进来,先生主动问好,打断了用餐,先生却不显愠色,林老执意命家人撤下餐碗,先生的平易和蔼让我稍感轻松。
拜望林老最想请教的莫过于书法与篆刻,众所周知,林氏草书迥异时贤,墨色飞舞,老健舒放,篆刻则不拘法度,印外求印,继承于齐派刀法而又赋予其更多鲜活灵动的元素与文人气息,但我知道林先生一生最心向往之的是学术与思想的自由天地,书法、篆刻是作为调剂贯穿于他的生活,即便成就再高,也视其为小道,不足常挂齿。想来平日蒙斋里迎来送往,谈论请益书法的友朋后学亦不在少数,故我也未敢贸然提及此话题。如此近距离亲近大师,我更想了解林老主动愿意提的话题和他的心路历程。
篆刻 大鹏穿棰
话题由林老展开,从法国大革命讲到了今人的诗词,果不其然,他说的最多的还是读书和学问,也问我最近读什么书,我说了《昭明文选》《词诠》等近期所阅书籍,林老赞许有加,说路子正、研究深,这样的褒誉实不敢当,这是林老对晚辈的鼓励奖掖。其实,论读书今人鲜有超过林先生的,他藏书爱书,晚年又建了四库庐,叠如青山的书,包罗了经、史、子、集,以及国外的学术著作,为检阅方便,很多书的书根都有他亲手的签题,字体或篆或隶,不同于他擅写的草书,随手写来别有天趣,由此或可窥探林老最真实的书写状态。林先生的读书札记卷帙浩繁,真是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财富,硬笔书法平淡天真,耐看且耐读。
去过蒙斋的人都知道,听林先生布道是极大的享受,只是鉴于老先生年已九旬有一,不敢过多叨扰,约半小时后我们便告退,临别前我准备了《蒙斋印话》《咸阳宫》请林老签名,彼时先生虽目疾已重,但书写依旧点画顾盼生姿,章法浑然天成,一如草书条幅,因我姓曹,林老签名所写的“曹”字竟不一样,一种是常规写法,另一种则是隶书写法,先生的用心令我感动莫名。
一年多后我再去蒙斋拜望先生,先生已经迁居凯旋街的高楼了,比起上次先生又消瘦了些,这让我不禁悲从中来。这次专程拜望先生也是渴求先生能赐墨宝,向先生陈述后,竟得慨然应允,这让我受宠若惊。
林老在春兰大姐的搀扶下进了书房,看着让人伤感,坐定后,林老开始选笔,这些笔以盘曲的树根作笔杆,笔毛均为先生自己捆扎,真是独具特色。我所求写的是“云岫馆”三字,林先生将笔先蘸上清水后又蘸了墨,随后开始从左往右倒着书写,笔头落纸林老便发出嘿嘿、嘿嘿的口号,号音随笔的提按转折或高或低,令人心潮逐浪高,真似饮中八仙里的张旭,三字题完后又换了小笔落款,字幅告竣,在场的人都齐呼:“写得好!”林老则说“岫”字写得还可以,其他字一般,这是老先生自谦。我既感伤先生的眼疾,又服膺他精益求精的精神,这让诸事不求甚解的我汗颜不已。
随后林老用指甲在墨宝上画圈吩咐春兰大姐盖名章与引首印,至此一件书作圆满告竣。临别前我握着林老的手说:“您的长寿是晚辈后学们的福祉!”林老用力握了握我的手,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。怎料这竟是诀别,悲哉!痛哉!
两次造访不仅都得到了珍贵的题赠与墨宝,更倾听了大师咳唾,难忘的是林老对无名晚辈的鼓励与奖掖,这是大师风范的最好注脚。我久居外省,和夫子有山河阻越,不能时常就近请教,常引以为憾。每当夜深时我独坐书斋,抬头看到夫子惠我的斋号,便觉能依稀与夫子神交,和夫子过往的每一个瞬间真切地浮于脑海间,夫子的言行指引我好好做人做事;品读夫子每一件墨渖淋漓的佳作,也让我由衷感叹,仿佛看到一个风华时代渐行渐远的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