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来通行之处,叫路。鸟的路在空中,兽的路在地上,鱼的路在水里。无法通行的路,叫死路。在我看来,“把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。”是最恐怖的一句话。把路堵死的人,就是把坏事做绝、恶到极致的人。对待动物极度残忍的人,对人也不会人道。我是这样想的,因为动物比人更弱小,无论它多强大凶猛。
每一条路,都不平坦。人是这样,何况动物。在没看纪录片《自然界大事件》之前,我对鱼的洄游只有模糊的认识,没有具象的视觉认知。我没见过鱼的洄游,即使见过,也不知是鱼在洄游,还以为是鱼在觅食嬉戏呢。鱼喜欢斗水。暴雨过后,河水暴涨,鱼群开始斗水,哗哗哗跃出水面,摆动着尾鳍,扭动着腰身,跃上拦水坝坝面瀑布,跃上去又落下来,三番五次。像一群孩童在跳绳。
在水库,在江河,我们看见鱼在悠游,觉得鱼活着,多么悠闲自在,像隐居的人。似乎它们活着,就是享福的,无忧无虑。有一年,我去景德镇瑶里游玩,见河里有很多体型较大的鱼,我买了一袋馒头,坐在河畔的岩石上,掰馒头喂鱼。馒头屑落在水面,鱼跳起来吃,翕动着扁扁的嘴巴,吃完了,游一圈又回来吃。我傻傻地想,假如有来生,我愿意是鱼,不再做人。做人多辛苦,要读书要劳作,要纷争要受辱。做一条鱼多好,只要有水,什么事也不用想,天热了浮出水面,天冷了沉在水底。
第一次知道鱼和人一样活得艰难,是在信江茶亭水坝。水坝高二十余米,用于蓄水、灌溉、发电。水坝侧边有水电站附属用房,开了一家小餐馆,以吃信江野生鱼为招牌,生意火爆。十余年前的四月,我去吃过一次。正是傍晚,夕阳欲坠,河风习习。在水坝,我看见几个村民,扛竹杈,走到对岸去。竹杈用麻绳挂着秤钩一样的钢亮铁钩。我问村民,扛挂钩竹杈干什么去。村民指指对岸的泄洪口,说,在坝底下钩鱼。我满腹狐疑,说,鱼怎么钩得上来呢?村民说,一个晚上可以钩上百斤呢,鱼开始洄游了,往泄洪口跳,跳得筋疲力尽,会浮在水面。他们把钩上来的鱼,卖给餐馆。
为什么不给鱼留一条水道,让鱼游上来产卵呢。开餐馆的人是水电站的职工,五十多岁,络腮胡油腻腻。他看看我,说,你说的是鱼道,建一条鱼道要好几百万,谁舍得投入这么多钱。信江特属的鱼种,如莿耙鱼、红鳞上*鱼、信江鳗、鲑鱼,几近绝迹,是否与无鱼道有关呢?
供鱼类洄游通过水闸或坝的人工水槽,叫鱼道。鱼类的上溯习性,如雨燕逆风而飞。简易的鱼道,我见过。我有一个同学,叫邱世彬,家住华坛山枫树林。他屋前有一条小溪,他用竹匾捕鱼。在溪中间,扒石块,垒水坝,在侧边斜铺一条水道。潺潺水道,鱼斗水而上。在石坝中间,留一个缺口,用竹匾架在缺口的石块上。阵雨过后,溪流退水,鱼也随溪水而下,落在竹匾上,再也逃不了。
可真正见识鱼道,却是在峡江水利枢纽工程。工程地处赣江中游峡江老县城巴邱镇。今年初夏,我被它的鱼道惊呆了。鱼道位于从上游而下的右岸,由进口、槽身、出口和诱鱼补水系统组成。鱼道按结构形式,分池式鱼道和槽式鱼道两类。峡江鱼道设计人员结合工程地形条件,及下游水位变化范围大等特点,采取了“横隔板式”的竖缝式鱼道过鱼设施设计,既保证了春夏过鱼季节鱼类溯游繁衍需要,又兼顾了其他季节的过鱼需要。槽身横断面为矩形,用隔板将水槽上、下游水位差,分成若干个小梯级,板上设有过鱼孔。
站在坝底,往上看,鱼道全长两华里,像一条“鱼类的长城”。每年四月,鄱阳湖的洄游鱼,溯水而上,千里迢迢,游过鱼道,到赣江上游孵卵。在水下摄像头拍摄的视频里,可以看见畅游的洄游鱼群。主要洄游鱼有鳜、银鲴、鳊鱼、*颡鱼。
南浦溪是闽江上游,发源于武夷山北麓。四月,雨季来临,连日瓢泼大雨。田畴水汪汪一片。白鹭呆头呆脑,站在烂田里,呱咯呱咯叫。让人心慌。桃树在雨中,吐出了暗红色的芽。鱼群日夜追逐,洄游而来。鲫鱼、鲤鱼、草鱼、石斑,在岸边草丛孵卵。一泡泡的鱼卵**的,黏结在附着物上。鱼卵却成了水蛇、水鸟、水鸭和其他鱼类的美食。仙阳去管厝的路上,有一座石桥,桥下水深如潭。鲫鱼喜欢在这里觅食。桥侧的岸边,每天站了五六个人,支起鱼竿钓鱼。即使是暴雨如注,他们也穿蓑衣钓鱼。用半熟的面团搓鱼饵,鱼篓浸在水里。一天下来,鱼篓满满的。
溪河十几里长,筑一个拦河坝,引水灌溉。雨后,我爱去水坝玩,看鱼跃。水坝三米来高,溪水哗哗冲泻下来,鱼在坝底斗水而上,腾空跃起,没越过坝顶的,滚落下来,被水冲走。它们前赴后继,水花落下,它们跃起。也有人站在水坝侧边,用抄网抄鱼。据说,有抄鱼的人,身体失去平衡,落下水坝,溺水而死。
洄游是鱼类运动的一种特殊形式,因生理要求、遗传和外界环境因素等影响,引起周期性的定向往返移动。南浦溪的鱼群洄游发生在每年的四五六三个月,产卵季节。
端午的前夜,很多乡人不睡,坐在三楼上,看着南浦溪。溪边有了三五只强光手电,他们从门口提起鱼篓,往溪边跑。鱼篓里有强光手电或应急灯,有抄网。他们去溪里捞鱼。这个晚上,上游肯定有人*鱼。十几华里的溪流,鱼全翻上来。捞鱼去早了的人,捞三两斤重的大鱼,满了鱼篓背回家。捞鱼去晚了的人,捞小鱼。溪岸两边,星星点点,都是手电光。到了凌晨,一条河的鱼,全被捞光了。偶有搁浅在草丛里的死鱼,被太阳*晒,鱼肚腐烂,叮满了绿头苍蝇,腥臭难忍。
*鱼违法。警察却也从来没抓到过人。端午和中秋前夜,必有人在溪里*鱼。捞鱼的人,家家户户都有。*死的鱼,很快腐烂变质,只好扔进溪里,被绿头苍蝇叮满。
电鱼的人也多,每个村里,都有三两个人。背一个电瓶,提一个鱼篓,在溪边草丛,在水渠,在水坝底,嘟嘟嘟,电丝戳进水里,大鱼小虾一起翻上来。他们晚上电鱼,额头扣一个矿灯,骑一辆摩托车,在离人烟比较远的地方下溪。早上,把鱼拎到菜场卖。严禁电鱼好几年了,可餐馆里,溪鱼总不缺。
有一次,在管厝,在一个河滩的水坑里,我见到了很多鱼。河滩挖沙,留下了一个个大坑,汛期来了,溪水淹没了河滩,洪水退去之后,鱼却留在水坑里。水坑在一棵老洋槐树下,四周长了七节芒,蓬蓬勃勃。我是去观鸟,见一只白鹳飞落在芒草里,发现了这个大水坑。我借了一把洋铲,从溪里引水过来,注入水坑。若是进入秋天,溪水日浅,水坑会干涸,鱼会死得翻白眼。
荣华山众多的峡谷,有小涧,羸弱,却不息。水清冷。小涧流经许多一人多高的岩石壁。岩石壁陡峭,略有青苔。有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小鱼,大拇指长,圆胖,尾鳍短短却宽。它有吸盘一样的鱼腹,吸附在岩壁上,往上爬。爬到岩壁顶了,被涧水呼溜溜地冲刷下来,又继续爬。爬十几公分高,停下来,张开扁扁的嘴巴大口大口吸水,又吐出来。小涧一般有两华里长,最长小涧有四华里长。大岩壁上,有时吸附着几百条小鱼,像一群壁虎。它们会一直往上爬,爬到深潭里。当地人叫壁虎鱼。涧溪里,有鲵,躲在草丛下的阴洞里,捕食青蛙、树蛙、蜥蜴,也捕食壁虎鱼。
水的路,就是鱼的路。水依河床流淌。河床会曲折蜿蜒,也会起伏跌宕。河床有多跌宕,鱼的路就有多艰险。站在鱼道边的观察台上,我又想起茶亭水坝的泄洪口。我随钩鱼的村民,去看鱼跳闸口。信江奔泻而下,哗哗水声震耳欲聋,水花喷出几十米远,水珠跳溅。坝底的岩石如刀削般嶙峋。十几斤重的草鱼迎着水花,往上跳,被水冲刷下来,继续跳。有的鱼,落在岩石上,鱼身断裂。跳得筋疲力尽的鱼,浮在漩涡里,被村民用挂钩钩走。村民说,他捡过最大的鳙鱼,一个鱼头可装满脚盆。鱼被钩上来,连蹦跶的力气也没有——这让人悲戚,鱼的路被切断,它的生命也行将终止。任何生命的旅程,是单向的,它的残酷在于不可轮转。鱼在回家的路上,却有着赴死的决心。
天空没有鸟的路,叫天空吗?江河没有鱼的路,叫江河吗?
鱼活得比人不容易。人至少吃饭时,不会被人下*,走在路上不会被人电击。但鱼不会羡慕人,只会痛恨人,假如鱼有思想的话。这个时代,有少数人,是坏事做绝,恶事干尽的变异物种。油毛松被切口剥皮,取走了松脂;熊被关在笼子里,取走了胆汁;狐狸被吊了起来,取走了皮毛;野牛落入了陷阱,取走了肉和骨膏┅┅
给鱼顺畅的路,给鱼宽阔的路。江河不仅仅哺育麦子稻谷,野草杂木,还要养育和繁衍水中生灵。鱼是自由的生灵,给鱼留有道路的人,懂得生命的价值,懂得江河的伦理,是在给生命布道。
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,会去南浦溪边看看草木,看看游鱼。草木一岁一枯荣。鱼却遭受万般劫难。鱼多么美。它的线条、体型和色泽,美得无可挑剔。鱼没有肮脏的。鱼似乎是水的凝结物,像水中月亮。给动植物以尊严,无论它们的生还是它们的死。给它们尊严,就是给我们自己尊严,它们是我们另一个肉身。它们的路,就是我们的路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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