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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5/22 17:3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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碧庐歌

氤氲林木笼碧庐,

春朝日日生凉雾。

你我爱向雾中行,

湿衣无分雨或雪。

雨珠圆兮雪花芒,

空中晶莹土中灭。

园地相间黑与白,

草木交织*与褐。

惜此园兮惜此时,

土所藏兮犹未知。

多少球茎地下眠,

未到醒时不得识!

此园旧兮此时新,

剪枯枝兮斩朽木。

理蓝杉兮整绿松,

裁翠柏兮修白桦。

删忍冬兮削玫瑰,

减红莓兮繁蓝莓。

铲荒秽兮除荆棘,

培牡丹兮种芍药。

两行水仙郁金香,

几圃百合并鸢尾。

四邻观望已多日,

每来寒暄多笑语。

惜此园兮惜此时,

你我所种两心知。

乍乍晴光恍惚中,

树下萌芽忽葱葱。

叶心升起蓝点翠,

开如六瓣闭如铃。

洇染远近海天色,

碧绿蔚蓝相照映。

惜此花兮冲寒风,

冰未消兮雪未融。

苒苒生兮绵绵长,

叹息犹未知其名。

遥问此园旧主人,

四围婉转响春禽。

后记

这首诗,是为记录我们在园中劳作的好时光。

我们刚搬到碧庐时,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看园子里的花草树木。有认识的,有不认识的,不过慢慢地也都查问明白了。

在选定碧庐之前,我们看了许多房子。托尼看房子先看地基,再看房顶,再看窗,再看树离房子的远近,再看车道和车库,再看下水道。我呢?我只看房子的窗下有没有种芍药花。托尼笑我:“你知道挑好了房子,芍药花我们可以自己种吧?”我也笑自己。我这执念的产生有远因也有近因:远因是我小时候每到春天都去山上采芍药,所以芍药花是欢乐的回忆;近因是我们在网上看到过一座小房子,窗前开着芍药花,厨房也干净极了,价钱又好,可是没等我们出价,房子已经被别人买走了。

碧庐的屋角就有两丛芍药花。我们搬来时是十月,花早没了,只剩下碧绿的叶子,旁边是密密的几行唐菖蒲,也就是俗名扁竹莲的。唐菖蒲还有个名字叫剑兰,倒是跟它的英文名很贴近,gladiolus。我说:“我要种好多芍药牡丹!像北京的地坛公园那么多!”托尼说:“等这些剑兰开完了,霜冻之前我把球茎收回来,明年种到别处去。这一片都留给你种牡丹芍药!”

霜冻之前的某个大晴天,他就把这些剑兰的球茎都收回来了,晒得差不多干了,就收在一个纸箱里。我要把叶子剪了,他说:“叶子等枯*了再剪吧。这样叶子里的营养可以收回到球茎里去。”我就等着,然后就忘了,等有一天去地下室,就看见纸箱里只剩了球茎,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把干枯的叶子剪去了。

三月中,我们看超市的货架上出现了牡丹、芍药的球根,就立即买了十棵,等天好的时候种下去。我们还买了许多大丽花的球根,只是还没想好种哪里。大丽花也是我小时候常见的花。小孩子看到那比人脸还大的花朵,当然感到惊讶。我听大人说它的名字叫“大老哑”,心里对这名字极其不满,直到许多年后学到了大丽花在西班牙语里叫dalia,在英语里叫dahlia,才知道这是个音译名啊。谁知道这花是怎么传到黑龙江的呢?居然还保留着原来名字的读音。

我给我们的房子起名叫碧庐,只是因为它是绿色的。孟浩然有这么一首诗:

北阙休上书,南山归敝庐。

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

白发催年老,青阳逼岁除。

永怀愁不寐,松月夜窗虚。

想到这诗,只是因为敝庐和碧庐同音而已。古时的诗人,称自己的居所为敝庐和陋室,不过是自谦之词,是不便夸耀自己房子好的意思,就好比旧时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妻子称贱荆,跟别人提起自己的丈夫称拙夫,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孩子称犬子。其本意并不是为了贬低自己的房子、妻子、大夫、孩子,而只是不便自夸的意思,是为了表达对说话对象的尊重。这种对他人用敬语、对自己用谦称的做法,英语里也不是没有,但是远没有亚洲各国文化里那么复杂和严重。今天我认识的美国人,仿佛奉行一套相反的礼貌,提到自己的房子会说“我甜蜜的家”,提到自己的妻子会说“我聪明的美丽的快乐的妻子”,提到自己的丈夫会说“我温柔的、能干的、快乐的丈夫”,提到自己的孩子会说“我可爱的孩子”。这些形容词是可以换的,但无论怎么换都必须是褒义词。当然了,我说的是那些对生活满意的人的礼貌。对生活不满意的人,挖苦讽刺的花样也是层出不穷的。

我们喜欢碧庐和它周围的园林。这是座建于年的老房子,它最初的主人叫博德曼,是一个著名的木材商和自然学家,这里的很多树都是他当年种的——幸存下来的老树并不多,暴风雨、病虫害毁掉了很多老树,后来的历任房主又凭着好恶砍掉了很多。现在我们的园子里还剩下一些老树可能是他那个时代留下来的,主要是忍冬和柏树,老树桩都直径三尺以上,各种斧锯的痕迹显然来自不同年代。这个博德曼先生也是著名的鸟类学家,他对树木的选择往往也是为了吸引多种多样的禽鸟。据他的女儿在回忆录中说,孩子们小时候,父亲经常给他们任务,要他们在窗口盯着某一棵树,观察和记录鸟的种类和来去的时间。

我们搬进来时,前任房主留下了博德曼家族的回忆录。书页都散了,我读到一半,这书就拿不成个儿了。于是,我又花了三天把书重新装订好——我本来不知道怎么装订书,可是为了修复这本书,看了好多视频和文字,买了必要的材料,居然学会了怎么装订书。

这个博德曼先生本来是贫苦家庭出来的孩子。他是长子,小小年纪就担起了帮助父亲养家的责任。据说他还是个十一二岁少年的时候,就因为聪明机智、为人有礼、办事能干而为乡邻所赞赏了。当时的卡利斯比今天要繁荣多了,人口是现在的三倍以上,造船业、木材业和面粉加工业极其发达。这城中的几个商业大佬都看中了博德曼家的这小小少年,不止一位跟他说:“等你满二十岁,你就来当我的合伙人吧。”可是,他每次为做事,都忠于自己的雇主,一分钱也不会多贪多占,以至于当地一位大老板后来决定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他作妻子。他虽然是穷小子出身,在跟富家女订婚后,却不愿贪占女方家族的财富,而是攒够了钱自己盖好了婚房,才娶女孩为妻。他的岳父请他掌管家族财富,他却一面经营商业,一面教导年纪尚幼的妻弟,等妻弟有能力接管家庭财富,他自己就退到二线,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自然学的研究上了。财富和闲暇使他有能力旅行到一般的自然学家无法触及的领域,也使他能够与当时全美各地顶尖的自然学家们交往。据说今天缅因州的鸟类图谱上,有一大半是他的研究成果。

他和妻子养育了九个子女,后来分布在美国各地。他们晚年的时候,常到居住在气候更温暖地区的子女家过冬。后来,博德曼夫人过世以后,博德曼先生悲伤卧病达半年之久,等恢复过来就又开始每日悠游山林的生活了。

碧庐前面的草地中间,曾经有一座跟碧庐造型完全相同、只是缩小了比例的博物馆,那是博德曼先生的私人自然博物馆,其中最大的收藏是鸟类标本。博德曼先生晚年曾有意把这个博物馆捐给卡利斯市,条件是要专门建一个足够大的博物馆,以容纳和妥善保管他的全部藏品。可是这个城市的决策者们觉得建造和管理一个鸟类博物馆太费钱了,居然谢绝了博德曼先生的捐赠。后来,圣十字河对岸的加拿大城市圣斯蒂芬听说了这个消息,主动提出购买他的全部自然标本收藏,并承诺专门为此修建了一个博物馆。我读博德曼家族的回忆录时,看到了一些鸟类收藏的图片,心向神往,可是却只能耐着性子等美加边境开放,才能去河对岸的博物馆里一睹碧庐建屋人的收藏了。

那博物馆虽没了藏品,建筑一直到十年前还在。可是最近的一任主人,嫌这博物馆维修起来太麻烦,终于还是拆掉了。现在那地基上种了各种花草,因为疏于照料也夹杂了许多杂草。我们花了好几天才大概清理出来——托尼在那里新安放了四个两米乘一米的种植箱,并且规划好了种各种蔬菜。看他工作实在有趣极了,哪怕是一个种植箱,也总是先从图纸做起,然后在配有比例尺的图纸上规划出要种植的蔬菜种类和间距。我看着又佩服,又好笑:“凯西说你们家族是造船的,我现在算是看到了家族遗传了。”托尼就笑:“没办法。我是工程师,而这是一种病。”

他给我讲许多工程师的笑话,其中一个是这样的:英国大革命的时候,每天都有人上断头台。有一天,一个牧师、一个律师和一个工程师要上断头台了。牧师先上了断头台,行刑官一声令下,铡刀居然没有掉下来。按照当时的观念,这就是上帝的意志了,要饶恕这个人。所以,牧师就被赦免了。等律师上了断头台,行刑官又一声令下,铡刀还是没有掉下来。律师也就被赦免了。等工程师上来的时候,大家以为他也会幸免的,结果他指着断头台上的铡刀说:“我知道哪儿出问题了。让我把它修好吧。”

我们达成了共识:这种工程师病,该治还是要治的——不然就要了人命了。我没有工程师病,但有别的病,也得时不时治一治,不然也危险。

我们都享受在园子里干活的时光。这首诗本来就是记录我们的劳作,写着写着忽然想起小时候背诵过的旧诗,王绩的《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》:

旅泊多年岁,老去不知回。

忽逢门前客,道发故乡来。

敛眉俱握手,破涕共衔杯。

殷勤访朋旧,屈曲问童孩。

衰宗多弟侄?若个赏池台?

旧园今在否?新树也应栽?

柳行疏密布?茅斋宽窄裁?

经移何处竹?别种几株梅?

渠当无绝水?石计总生苔?

院果谁先熟?林花那后开?

羁心只欲问,为报不须猜。

行当驱下泽,去剪故园莱。

所谓家园,从来就不止是一座屋、一块地啊,它是这座屋所容纳的、这块地所生养的一切,包括我们的回忆、念想和盼望。

去年冬天我就念着要种番红花,因为我看过番红花在冰雪中盛开的图片,心向神往。可是托尼说:“番红花是缅因人常种的花。咱们都不知道从前的房主种了什么,等春天看看土里长出来什么再说吧。”

(雪中番红花的图片来自网络)

这是我们在碧庐的第一个春天,冰雪还未融尽的时候,我们就每日盼望着土里埋藏的球茎发芽,好像等待一个谜底的揭晓。等啊等,盼啊盼,终于在灌木丛底下,萌生出这些翠绿的新芽,隔一天又露出那翠蓝的花苞。这是春天生出来的第一种花啊。

我们很欣喜,期待着那是番红花,结果并不是。查了好几天资料,才终于弄明白了:这种花叫bluesquill,连正经的中文种名都没有。连它应该归于风信子属,还是绵桃儿属,植物分类学上都没有定论呢。

我因为它是早春这园中长出来的第一种花,又查不到正经的中文名,就音译它的名字叫“思归”吧,就像我家乡的人,把大丽花叫作“大老哑”一样。

有了思归这好名字,怎能无诗呢?于是就照着诗经的样子,写一写我们的心思吧:

思归,归思,

昔人种之,

你我爱之。

馈赠如斯,

美之乐之。

问我,问君,

欲种何物?

你我种之,

后人爱之。

馈赠如斯,

美之乐之。

我把番红花在雪中盛开的照片发给家人群里,我妈说:“咱们雪地里开的花叫冰凌花。可是叶子不一样啊。”冰凌花我小时候见过许多回,都是在冰雪还没融化的松林里。我在网上找到冰凌花的照片,好想移几株到我们的园子里啊!

潘紫径

谢谢。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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