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郭文艺
走了这么久,该想家了吧?
老屋还是老样子,冲着大门口,您亲手栽的桃树,身子都碗口粗了。花开了又褪,果青了又红…
靠土墙的角落,躺着您的摇耧,歇着您的手扶,您走后,再不听人使唤。母亲闲时把小院给翻了翻土,埋些菜苗,这会子都窜到脚脖子深了。唯一的不适,便是压水井坏了。旱时,菜苗不耐,母亲只能去隔壁婶婶家一担一担的挑水来浇…
闲时,我便上老院的平房瞅瞅,给那盆扁竹灌些水。远处望的时候,南面咱家的小洼麦田上,还是当初您看惯的景象:蝴蝶就如杨絮一样的跳。麦穗已涨满了身子,正在向着成熟,等着收获。东面自留地是母亲种的石榴树,正开着花,粉艳的,火红的一簇一簇的。钟型的皱褶花瓦片状的列着,引来蜜蜂穿梭着采蜜。
目光收回来时,就看见好多辆印有“郑州”的大巴湍急的闪过村西高速。恍惚中,您似乎又拎着麻袋,在某辆车上靠窗口的位置坐着。车一闪,您便消失了。心头误觉着,您又是去了省城,去重复您那干了大半辈子的车床。
祖父岁庚已八十有八,许是老了罢。言谈里多次想见您。年前一病,就沾了床榻。
病起前一日,祖父还在拖着臃肿的身躯,弓着身要去捡院子里的杂物,我不让。
三婶子勤快,在老宅子闲处开辟了几道菜沟沟,竹枝拱撑的地膜下,嫩嫩的菜苗苗都起了个,长势喜人。
这些个青菜,够祖父吃上一阵子哩。我说起过。
怕是吃不到了,祖父摆了摆手,回我。
祖父那天,一手扶着窗棂,一只手就背着,站在咱老宅子上,眼睛直勾勾的看一角的天,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。像是用语言以外的方式在和天地交流。
三天头上,祖父说要去找您去,眼睛一闭,朝我们挥了挥手,就走了。
看尽了人世繁衰,厌倦了冷暖口食,自然就想着去找您去,祖父许是这样想的。
祖父走后,我和姑姑他们围着新土认真的浇了“姜水”。母亲说,好让祖父骑的马匹饮了这姜水,路上不至于劳累。
一路野灌荆棘,跋山涉水,约莫着这当口,祖父也该到了。
从此天上人间,两处都有个团聚的地儿。
只是,背地里您仍要叮嘱祖父些,岁数大了,别老是闲不住,咱家族都这毛病,干起了活儿,再大点的病都不当回事。
您也要注意身子,当心在老屋生活时的老胃病,另外,血压高不吃药是很危险的事…您万万防着点,不要再犯当初的疏忽。
咱家又盖了座房子,在北桥头,我和母亲住在了楼上,四季亮堂些,又干净。母亲上些岁数,除平日里少些言语外,其他一切照旧。
十年,弹指之间。
彼岸还是这个时光概念么?
哦,对了,我如今也活成了您当初的样子,胡子刮了一遍,胡茬就硬了些许。再刮,刮,胡须就浓黑浓黑的印的满脸都是。几天不打理,“家族”似的络腮胡挂在脸庞就成了泼墨图。
咱村这几年变化挺快的。您若回家看看,就别绕村北生产路了,那里太黑,路陡,杨树又密,当心着凉。直接走通往西涵洞到村支部的大路,尽是太阳能路灯。拐个弯,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直接就到咱家桃树底下了。门是虚掩着的,您走后,锁就坏了。不过您只管把心放踏实,咱的物件一个都不少,完完整整的保存着。隔壁有二叔,二十四小时给咱看着门,随便照看着院子里的小菜。堂屋摆放的还是您94年买的木制沙发,西间栓羊的地儿存放着您的工具箱。扬叉,草帽,秤杆子…
东屋是咱的老大床,麦茓子,您卸散的机器零件。灶屋的锅台,前阵子母亲才收拾一遍,锅台门口堆放着晒好的劈材,案板底下叠着洋瓷碗,窗棂底下挂着过年蒸馍用的热排子…
您最爱吃的“冲”白菜,就放在门后面的老坛子里面,剪开一层层包裹的雨布,冲的人眼泪都要出来。
您若困了,就在咱大床上好好睡一觉,彼岸若不忙,您就多住几日。给桃树打打枝,逗一逗墙角上的猫,随便给院里的葡萄树撑个架子,好叫它往外蔓。
关于两个女儿,自不必说,乖巧的很。只是如今我到了这等岁数,身边还没个男童,焦急自然是多些。我想,若能受送子观音的庇护,再顺利给咱家添个壮崽,算是锦上添花,功德圆满了。若不随愿,那也是我的命,这续香火的重任,就交于老二,老三他们做罢。
二弟挺好,国校毕业后留在了京城工作,仿您的性格,为人和善,处事果断。三弟也一样体面,勤劳朴实,过的不错。提我,就不讲了罢,还是不说的好。只要一提我,您多半眼睛一红,眼泪簌簌的就说不上话来了。即便在病中,无数个亲人,友人的影子在您面前闪动,您是记不起来的。我只要一叫您,您便费劲了气力看我,气管切开处疼得撕心裂肺,您也要咧着嘴冲我眨一眨眼睛。您多想给我说点什么,您多想抱抱我的肩,给我一个生的勇气。但您的气管是切开着的,大口大口的痰液堵在喉处,您的四肢扭曲着,硬生生的蜷缩在床铺。您只能嘴巴张张,两行泪刷刷地淌在干瘪的骨头下…
您已解脱,就不再捅这些个灼点了。我很好,就是没太听您的话,始终丢不掉这拐杖,去挺直了身子走道。当初您让我学的裁缝我也废弃了,剪刀在老屋里扔着,都锈成了坨。裁剪的店面荒芜的犹如废墟。明明胸腹没几滴墨水,偏又去学人家拿笔写写划划,做些无端的美梦。
对此,我深感不安。
好在,我跑便了大半个中国后又悄悄的潜回故里,在咱集头上重新又修得门店,安心的陪着母亲妻女,经营着咱家的日子。
如此,我又顿感欣慰。
我想,下半生我是哪也不去了,就在咱庄子里守着,守着您一生都在耕作的土地,守着您用尽了心血才安得这个家。从此踏踏实实,岁岁年年,担您留下的担,走您踩过的埂。忙时,摇摇您曾经无数次摇过的木耧,听它吟唱那深沉低调,又欢快高昂的曲儿。
春走秋来,寒尽暑往,一路走来,摇摇晃晃,时光揉碎了洒在小院,把希望播在这片您耗尽一生都没有爱够的热土里。
作者简介
郭文艺,河南项城人。作品多次在《散文选刊》《海外文摘》《椰城》等期刊发表。著有散文集《弯弯的小路曲曲的河》,长篇散文体小说《在黑夜与黎明前穿行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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